第76章 八二 ——全文完——
宁琅赶上了。
赶在弘峰最后一片土地被轰成渣之前。
放眼望去, 弘峰已再算不得上是郁郁葱葱的山峰了。
唯独弘峰山顶上属于峰主颜翩翩的屋子还伫在那儿,其它所有的地方皆成了废墟一片, 像是被巨人用脚狠狠践踏了番,看不出来半点原来的样貌。
从头到尾,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走完。
无臬山的众修士无不目瞪口呆。
最初的时候,当见着天上忽而泛起万丈霞光,成群彩云集聚,便知是来了不少“大人物”,下意识就认为这些神龙不见首尾的神仙是来助人间度过一劫的,皆心怀感恩之情,俱是振奋。
可等了会, 只道不对劲。
太不对劲了。
他们放着散布在兀臬山各处, 甚至打着要偷偷溜入世俗界主意的妖魔不理, 就跟弘峰卯上了。
各路术法神通齐齐亮相, 就跟一眨眼的功夫突然降下瓢泼大雨一样,全部往弘峰那里去。
那阵仗似要一瞬把整座山峰轰成土渣。
山中灵如何能和天上神相对?
不多时, 全非的面目便是终局。
当所有人认为那唯一一处完好的土地也将要片瓦不存之时,那道身影出现在天地之间。
只是眨了一下眼睛, 便见她突然出现在了那里。
她站在了弘峰的最高处, 高处的寒风吹乱了她的发梢, 吹得她天青色的衣袂翻飞,漫天霞光为她出尘身姿作衬。
她抬手之间挡下雷霆万钧。
那无惧无畏、半寸不让半步不退的姿态恍然在说,哪怕是天上的神仙,即使整个神界倾巢而出, 也容不得他们在人间肆意妄为。
她总是能刷新人们对她的认知、印象。
不止一次地把人震撼得心脏“咚咚咚咚”跳得凶猛,像是被捏住鼻子灌下了碗滚烫鸡血,整个人如被点燃了似的, 每一处皆在烧,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在沸腾,生出一种拼劲,一种向往。
修士再强,也终究是人。
既是人,便无法与脱离肉骨凡胎的神仙为敌。
哪怕仅是想一想,都觉得是异想天开,是不尊不敬。
但那个人,她站在天与地的中间,以凡人之身,迎上天上的仙女神君,面对如山倒来的威压,站得笔挺,似整片天压下来,都压不弯她腰脊半分。
刹那间,所有人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五个字。
“当世第一人”
许多人动容,也被这种精神而感动。
被气氛影响了,在激昂情绪的带动下,有人向弘峰迈出了一步。
一步之后,是义无反顾地御剑直去之势。
察觉到他异动,他的同门愣了愣,站在原地,朝着他的背影大声问:“你干什么去?!”
风中飘回一句:“峰主还在山顶,她待我有恩。方才我已做了回忘恩负义的胆小鬼,现在好不容易幡然醒悟,又有人给了我勇气,我怎么还能留在这里?”
不止是他一个。
曾受弘峰峰主颜翩翩涌泉之恩的修士纷纷站了出来,用各自的办法,向弘峰峰顶赶去。
“我到不了她那种高度。但就算如此,也有我能做到的事。”
“算我一个。”
“我也去。”
“没有峰主,我的这条命早就没了。她遭受生命之险,我却袖手旁观,实在没脸活下去。”
宁琅曾说,医修能救人,也救不了人。
因为有些魔能在一息之间杀千万凡人,哪怕是最厉害的医修,也救不了那些人。
医修确实救不了。
但这些曾经被医修救下的年轻修士们也许能。
他们如今未必能做到那个地步,但至少,或能救她。
……
哪怕弘峰上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,从天而降的攻势不改,仿佛只要能杀死大魔头,他们不管会付出如何代价。
众修士随宁琅抵挡一会,感受到攻势比一开始的暴雨还要猛烈,纷纷感觉这将会是个只通向悲剧的单程路。
不过那又如何?
医修师姐对他们的恩情,哪怕此时赔上整条命也是值得的。要是没有做好觉悟,他们也不会一股脑地冲到这里来了。
他们的觉悟让宁琅不由侧目。
想了想,她问:“你们可能替我撑个小半柱香时间?”
被动挨打不是宁琅的作风。
且要想逆转局势,必须要主动出击。
闻言,所有人眼神一亮,知她有所打算,立马接住了希望的火苗。
“当然!吾辈再无能,支撑个一时半会也不成问题,你想做什么尽管去!”
于是宁琅便去了。
仅仅是在下一秒,原地就没了人影,抬头望去,连眼睛都跟不上她的动作。只有一直仰首望天的人才看到了她像是一根射向天的离弦之箭,猛地就窜了上去。
是了。
她要去和那些神仙一战。
换在平时,说区区人类要和神仙斗上一斗,只要是听者都会觉得可笑。
可眼下,宁琅觉得凭自己的本事,和那些在无数人眼中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神仙打上一架,也未尝不可。
要是她愿意,她也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也说不定。
如果不是她压着,只怕要引来雷劫异象。
这种一只脚迈入神门的体验,宁琅已是第二次经历了。
前世是在看到东朔被魔尊所伤,在她自爆元神之前,刚看到了雷云聚集,就两眼抹了黑。
现在是莫名就进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境界,让她感觉自己无所不能,恍然已至世间最强,哪怕是一朝封神,亦非笑谈。
但她不能。
凭她对天道那狗东西的了解,要真招来雷云,只怕是要想方设法地劈死东朔。
思绪不过须臾之间,等宁琅回过神的时候,她的手已经抓到了什么东西。
她抓到了一个脚踝。
一位男仙君的脚踝。
宁琅几乎就靠这吊在彩云上。
她昂首,看到男仙君瞳孔震颤,在地震一样,看她的眼神恍如在看一只怪物。
宁琅在第四界的时候见过很多回神仙。
眼前的男仙君也是眼熟,依稀记得他造访荒界业狱多次,每次来都能把东朔折腾得要死,手便不知不觉地更用上了力,一用力,“咔啦咔啦”的清脆响动不出意外地响起了。
男仙君惊惧的表情更重,不光如此,眼睛鼻子还因疼痛而全部挤在了一块,半点没有了仙气飘飘超绝尘寰的风采。
宁琅扯了扯嘴角,笑了。
这些神啊仙啊,都是从人间飞升上去的,本质上都是个人,而且还不全是凭实力靠修为飞升,个别还是因机缘巧合,所以根本不用把他们想得太厉害、太无敌。
她比起他们,半点不差。
即使差了,也是靠根性能弥补上的。
当初东朔能凭一己之力把整个神界搅得天翻地覆,既然他行,那她未尝就不行了。
想到这儿,宁琅身体里的那股劲儿更盛更猛,下起手来也是更狠绝,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。
她没吭声,因为说话太费时间。
可从她嘴角扯出的微笑里,男仙君解读出了一句话。
“妈的全给我滚下来!”
刚解读完,他突然就失重了,脚踩不到底,身体是真正意义上地在空中飞。
从第三视角看去,便见宁琅真就拽着男仙君的一条腿,直接把他从彩云上拽了下来,接着动作不停,直接向下甩到了弘峰的土渣堆里,掀起粉尘飞扬,那一声“轰隆”的声响也是没有掺杂半点水分。
宁琅不可能收拾这么一个就满足了。
她抓紧了时间,趁着那些俊美漂亮的男仙女仙被她的“大逆不道之举”震慑之际,争取多搞下来几个。
反正他们一窝蜂全凑在这里,跟死靶子也差不了多少,不需要她费心思去找,正好。
于是,又是“轰隆”了好几声才止住。
把所有人、包括在场的妖魔全部看得停下了动作、暂时休战,还生生失去了言语能力。
这……
真就……
实在是……
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通,才在脑海里找到了两个字。
“生猛”
不料,这还只是个开始,等隐隐约约看到宁琅坐到神仙的身上,一拳一拳地往他们——此处的“他们”包括并不仅限于女仙,往他们的脸上砸的时候,脑海里又多了三个字。
“无敌了”
……
宁琅这番举动不光震慑了彩云之下的人,彩云之上的神仙们也别她惊得不轻。
当即有仙官请命:“神君,该如何办?”
那神君倒是很淡定的样子,嘴角还噙了温润的笑:“让那些下位的小仙在此役中涨涨教训。愿等他们回到神界后能一改好吃懒做的作风。”
神官虽是应了,脸上还是挂满了担忧。
神君依然不急不忙,金色的眼瞳漫不经心扫过弘峰的峰顶,他说:“等一等。算算,也差不多该到那个时候了。”
……
宁琅不知道他们的对话,也没办法提前预料到所谓的“那个时候”的到来。
她只知道自己得守住弘峰,守住那间屋子,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们。
只要坚持到镇魔钉全部拔除就可以了。
可让宁琅没有想到的是,正正是在九根镇魔钉全部脱离东朔的血脉,神君口中的“那个时候”,如约而至。
第九根镇魔钉脱离骨血之时,宁琅还是在打架。
察觉到弘峰之顶,由医修师姐设下的屏障被撤,她顿时喜上眉梢,心道一切终于结束了。
那欢喜的情绪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。
当不顾一切地往回赶,却看到受了伤的医修师姐、正护着她的小师叔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交战的时候,她突然开始胆战心惊,脸色一片灰白,像是死掉了一样。
怎么回事?
东朔呢?
镇魔钉不该是拔除了吗?
那个怪物……是什么?
恐慌的情绪形如潮水淹没了她。
宁琅的这种时候是她的敌人最欢快的时候。
消失了好一会的青泠突然像是幽灵一样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了出来,还凑到了宁琅的耳边,阴阳怪气地对她悄声耳语。
青泠:“是他喔。”
宁琅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不敢确信:“你说……是谁?”
青泠的声音如是亡灵的低语,一股寒气“蹭”的一下就占据了身体的每个角落,冷得发抖。
“那个怪物就是你的心上人,你的好道侣,那个整天被你“阿朔阿朔”挂在嘴边的男人。”说到这里,他古怪一笑,眼里有淡淡讥诮,“怎么?如今不过是换了个面貌,你就认不出他了吗?”
那怪物身量八尺,有人形,却没有脸,也没有五官,手臂长得能拖在地上,佝偻着腰,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人气,只是一团魔息的结合体。
走到哪里,哪里的生息便灭掉一片,哪怕是死物,也会被泯灭成烟灰。
若说这样的存在是东朔,宁琅是怎么都不肯信的。
可她又不能不信。
因为从颜翩翩的屋子里没有走出第四个人,因为疯子小师叔气得对她喊:“真是草了蛋了你快管管你男人啊!”
青泠用最后一击将她打入地狱。
“那镇魔钉早早就被动了手脚。任他神通广大,这一回被你分了心,竟是也没察觉出问题。要换了前几世,这钉子近了他三丈之内就得被磨成铁粉。如今能好端端地扎进他的血脉里,又被拔/出来,想来全是托了你的福才是。”
宁琅整个人是懵的。
青泠的每一个字眼她都清清楚楚听进了耳里,可脑子却没能理解出他话里的意思,像是宕了机,坏掉了,无法将语言转换成能理解的意思。
恍恍惚惚中,她只听懂了两件事。
那个怪物是东朔。
东朔会变成这样,都是因为她。
青泠:“你说他还能不能认出你?”
他马上下了注:“我猜不能。”
宁琅也是猜不能的。
如果他真的能认出自己,那该是立刻奔到她跟前,跟她说话,问她怎么样了,好不好,有没有受伤,谁欺负她了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发了疯地攻击视界中的所有存在,势要将世间一切化作灰飞烟灭。
宁琅朝他走去。
她的心、她的道让她这一刻只能朝他走去。
没有第二个选择。
而这一路,宁琅一直在想,东朔之所以一直拖着不肯拔钉治伤,是不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了会有现在的事情发生。
如果是的话,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。因为是她一直逼着他们走上绝路。
而当宁琅朝着那个长的是怪物模样,实力更称得上是怪物中的怪物的东西走去之时,兀臬山平静了。
天上的神仙没有再出手干预,地上的人们没有再动刀动枪,全部看着这一幕,等着看之后会如何发展。
宁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,是以疑惑的语气问他:“东朔?”
太残酷的事实摆在跟前,人总是习惯要逃避。
可没有回应。
跟青泠说的一样,他已经认不出她了。
恍然一朝回到了第四界的时候,一打照面,便是对她要打要杀。
却也不像是在第四界,毕竟那个时候,无论东朔的攻势有多么狠,到真能要她的性命的时候,都会急急刹住。如今不同,宁琅可以感觉的到,要是他能杀她,便会真的杀了。
宁琅一边同他交手,吸引他的注意,不让他去祸害别人,一边哭着笑了。
所有的无奈和痛苦,全部深藏在了这笑之中。
她抹掉一把眼泪,臭骂:“妈的,这狗逼天道。”
她都无数次警告它了,拜托它了,求求它干点人事,别再搞出逼着相爱的人互相残杀的戏码,它倒好,半个字不听,把东朔逼成了这副模样,也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。
悲痛的时候总有青泠出现。
他又窜到了宁琅的身边,嬉皮笑脸地问她:“要不要请天上的替你动手?”
宁琅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。
听完了他要放什么屁之后,直接腿一抬,一踹,把人踹出百丈之远,接连撞塌了三棵树才停了下来。停下后,直接昏死了过去,要不是身体的本能还在,凭着最后的本能逃离了原地,消失不见了,只怕是要直接死在了这里。
青泠如何,宁琅并不在意。
也没有功夫去在意了。
她知道,快要拖不下去了。
再拖下去的话,就真的晚了。
不是不想找办法挽回的,也想着兴许再等一等,等一等,等一等,东朔便会恢复理智也说不定,他们可以一起逃离这里,去过曾经描绘过的,那么好的日子。
可那些侥幸在他的手将她腹部贯穿的瞬间全部消失了,她幡然醒悟,知道所有的妄想都是痴人说梦,是她单纯得可笑。
她还是晚了一步。
要是这一天能晚一点再到,要是她再努力一点,变得更强一点,她就能无视所有人,甚至无视掉变成怪物后的东朔本身的意愿,带着他离开这里,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,等着他变好,变回他该有的模样。
可人世间便是这样。
这样的不讲理,不留情面,不会等任何人。
想这些事情的时候,宁琅的左手被他直接往后拗断,痛得她闷哼一声。
她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。
再等下去,先死的人只会是她。
而她死了,天下间唯一想救他的人便不复存在了,为了杀死他,不知会折多少人,那些本来有亲人爱人的人或许也会像是这样,被迫天人永隔,平白多了无数桩人间悲剧。
只能由她来动手。
只能是她。
宁琅觉得很讽刺。
她明明无数次地跟天道说,她没办法动手,杀不了他,她记得那时候的自己说得是多么言之凿凿。事到如今,却还是被逼得走到了这一步,别无选择。
动手的一刻,宁琅突然想不起自己最后见到东朔是在什么时候,记不起他和她当时是什么样,有没有说话,是什么表情,在想什么。
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蓦然出她和他初见时的场景。
那年寒冬有雪。
那日的风稍大,雪更大,天地间尽是雪白。
面容清隽少年举着把木伞走到她的跟前,他眼眸清亮,嘴边是温温柔柔的笑,彬彬有礼地问她:“在下名为东朔,敢问道友如何称呼?”
宁琅还没吭声,就见人咳起嗽来,还当着她的面吐了口血。
那日他咳到雪地里的血,跟现在喷洒在地面的,是同一个颜色。
世间不会再有人叫她阿宁了。
哪怕有,只怕也不再是他了。
宁琅重重叹了一声。
但真到了这一刻,她反而突然看通看透,变得洒脱了。
她泪中带笑。
气若游丝。
“看来……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。”
“但你努力过了,我也努力过了。”
“所以没什么后悔遗憾了……是不是?”
虽然他依然是那八尺怪物的模样,宁琅还是不由抱住了他,同他做了最后的道别。
她本想再说上些什么,可还未开口,翻涌的气血全部涌上喉间,于是便闭上了嘴,生生地咽了回去,只留了微笑给他。
如果东朔还有一丝神魂残存,能看到她这么笑的话,他肯定知道她想说些什么。
因为他是东朔,所以他一定会懂的。
而在东朔先一步离开这个世界,化作烟灰消亡以前,他的脑袋垂到了宁琅的肩膀上,声音很小很小,又哑,甚至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。
他低喃:“……剑。”
“记得……去,找。”
最终之战的那一日,被东朔伤得那么重,又亲手杀了最爱的心上人,宁琅本来就存了死志,也不想挣扎了,想着跟他一起去了算了,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碰见,一起投胎,来世再逢。
要是投不了胎,两人一起去地狱里呆一阵也是很好的。
但是,就是在东朔完了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后,宁琅一瞬死志全无,猛地提起对生的渴望,想要活下去。
说真的,要是今生能再遇,谁会想着来生呢?
东朔说了“剑”。
他们两个都是不常用剑的人,剑对他们的作用不过是代步工具,前世今生也没有什么特别有关于剑的回忆和事件。
所以提及“剑”,宁琅第一个想到的是那把断剑飞花。
她向单春棠承诺了要找回它。
可那个时候的她伤得确实太重了,别说是漫山遍野地搜一把剑,就连走多两步都能直接一命呜呼,于是便暂时搁置了。
但等医修师姐——最终一战时的医修师姐看上去受了伤,而且伤得很重,一身的血,原来全都是东朔的血,后来仔细想想,也是,如果医修师姐真被伤了,小师叔就不会让她管管东朔了,而是照着后者的心脏就捅一刀子。
不论搞不搞得死,先搞了再说。
医修师姐没出事是大幸,否则就没人把她掉出去的肠子捡回来又塞进肚子继续用了。
宁琅当天就醒了。
虽然觉得手不太对,肚子也不太对,但她一心惦记着飞花,便哪怕是拖着残破的身躯,也要溜出医馆。
是有人看守她的。
但因为大魔头已死,看守她的修士又莫名其妙地崇拜死了她,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悄悄给她放了行。
在慧峰搜索了整整一夜,宁琅才找到了断剑飞花。
找到它的时候,它生无可恋地躺在杂草堆里,像是在痛骂命运让它成为了最可怜最凄惨的神兵。
找到飞花的时候,宁琅还找到了一颗黑豆子。
它就掉在了飞花的旁边,极为不起眼,可宁琅还是一眼发现了它。
因为东朔是个阵修,这些豆子对他大有作用,还时不时让她跟着选一些漂亮的豆子。
不动声色地把豆子藏在了手心里后,宁琅被提着灯笼找来了的医修师姐绑架了回去。
那颗豆子一直被她攥在右手手心。
什么时候都不肯放,因为觉得放哪里都不安全,只有紧紧握在手心里,能感受到它,宁琅才会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。
医修师姐问过她,宁琅不敢说,随便扯了个谎就应付过去了。
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平静日子里,好像就连时间也变得慢了起来。
隐门没有承认她是隐门的弟子,但也没有要惩戒她的意思,只把过去的事情全部当成了过往,过去了,便是过眼云烟,全都过去了。
宁琅住在医修师姐这里的日子里,重明天来过许多次,跟她说了很多话,最主要的还是开解她,关心她,希望她以后能好好生活。
璎峰峰主也来过,主要是为了女儿而来,问了单莲的事,也问了单春棠的事,最后跟她说,要是见到单春棠的话,跟她说一声,她会等她回来,如果单春棠还愿意认她这个母亲的话。
不止他们,还有很多人都来探过病。
驼峰上的师兄师姐们,禁地里认识的守门师兄,曾经在擂台上打过的师弟师妹。
看到他们,宁琅感到了莫大的安慰。
因为和前世不同,这些本该死了的人,现在全都还活着。
虽然他们往后可能会在哪一日突然就死了也说不定,但起码,她尽了心力,没有让他们死在最终一战里,因为她,而没有死不得其所。
单春棠和竹藏的下落不知。
她杀了东朔后,他们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,不知去了哪里。
宁琅不太担心。
因为如果是两个人的话,即使是去了天涯海角,也是甜蜜幸福的。
青泠的下落也不得而知。
亦不重要。
反正只要他出现了,下一次,她定让他必死无疑。
至于可怜兮兮被利用了的妖王姐们儿,考虑到她是被控制了,又思及两族情谊,没有对她做什么,反而还帮她治好了伤,当然,有个前提——得把巫地大峡谷大峡谷还回来。
妖王姐们儿要养伤,正好宁琅要养,两人就凑了个伴,一人一狼趁颜翩翩一个不留心没注意就能把整间医馆搞得鸡飞狗跳。
日子多么热闹。
却依然少了一个人。
宁琅觉得自己在医修师姐那里住了好像很久很久,一直到身体完全养好了,她才肯放她走。
宁琅在隐门呆腻了,打算换个地方看看。
临别之前,她和医修师姐聊了一宿,大多是医修师姐对她的各种叮嘱,说放过自己也是放过她,别再折磨她了,但如果肠子又掉出去了,记得全部收集好,再回来找她。
宁琅笑着一一应了。
到了清晨,最后告别的时候,宁琅对她说:“师姐不要放弃,小师叔他会回来的。”
那个瞬间医修师姐的脸色很复杂,不知是想起了什么,大概是想起了对于宁琅来说那个永远回不来的人,她沉默了很久,才点了点头,没有多说一句话,只道了声日后再见。
宁琅离开隐门的时候,有很多人来送别,认识的,不认识的,仿佛她是什么修界里的大人物似的,非常夸张。
还说以后会好好修炼,不再偷懒了,要向她学习。
宁琅对他们送上了祝福。
出了兀臬山之后,吞魔问她,她要去哪。
宁琅说,去哪都无所谓。
毕竟她不是在找人,她只是在等一个人回来而已。
……
最后是她的妖王姐们儿决定了他们的去向。
大概是觉得跟在她身边可以变强,妖王姐们儿就赖上她了,到哪都跟着,把她在荒界的小弟们全部丢到了脑后,让他们自力更生去了。
宁琅不抗拒她,便和她生活在了一起,游走于五湖四海之间。
走了很远的路。
去了很多的地方。
蹚过了许多重岁月。
跟东朔一样,却又远远不及他。
感到困苦而寂寞的时候,宁琅便想一想,那些年,他也是这么熬过来挺过来的。
而妖王姐们儿明明可以化成人形,却偏偏要用兽形,理由是,可能看她可爱,世俗界的老人小孩总喜欢给她投喂东西吃。
宁琅没说话,觉得她开心就好了。
一人一狼连着吞魔在世俗界里到处去,一般是哪里好吃的,妖王姐们儿就会咬着她的衣摆往哪里去。
宁琅依稀记得,那一年冬至,他们到了一个小镇,早早地找好了客栈,然后冒着雨雪马不停蹄地去买了羊肉,接着又赶紧赶忙地去买配羊肉锅的好酒。
给她推销酒的那个店家把酒夸得天花乱坠,说什么男人只要喝了这口酒,所有心思就全在喂他酒的女人身上了,简直比天上的神酒还神。
宁琅品了一口,随口就问了句,要是女人喝了,又如何?
店家默了一下,然后开始现场编故事,说要是女人喝了,包管觅得良缘,找到好夫婿。
宁琅不由笑了,也不去别的酒摊了,直接要掏钱买酒,说不定就真成了呢?买一个念想也是好的。
给铜板子的时候,不小心掉了一个,宁琅反射性地弯腰去捡。
而就在弯腰的那个瞬间,那颗被装进小瓷器里的、被做成项链挂在她脖子上的黑豆莫名其妙就掉了出来,还“骨碌碌”滚出好长一段距离。
吓得宁琅连身子都没直起来,赶忙伸手就想去捡回来。
伸出去的手没捡回来豆子,反而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。
宁琅顿时愣住了。
还一动不敢动,整个人被咒符定住了一样,血一下子全冲上到脑壳顶儿,变得恍恍惚惚。
直到伸手牵住她的那个人的声音从上面飘来,她惶恐而悬起来的心才终于回到了本来的位置,不再害怕一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。
他说:“我一直很苦恼要怎么出来,想着一见面就趴在你身上,不是太好。”
宁琅直起身子,起身的时候,两滴眼泪掉在了地面,在雪地上留下了两个浅印子。
看着突然出现的人,她的视界像是花掉了一样,变得有些模糊,擦掉了模糊了视线的东西,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依然站在她跟前,才轻声说了一句:“你回来了。”
东朔笑笑,为她揩去睫毛上的泪水,看着她耳边的珠花,温声应道:“是,我回来了。”
这一幕很是熟悉。
前世的时候,宁琅修行之前,这样的对话常会发生。
便一瞬拉近了距离,仿佛岁月并不漫长,仿佛他们也只是一会功夫没见。
宁琅用手肘撞了撞他。
“便宜你了,一回来就赶上好吃好喝的。”
“是,那确实是便宜我了。什么都没干,就能蹭上一顿好吃好喝。”
两人相视而笑。
他们是笑得开怀,所有想说的话、没能说的话、来不及说的话尽在这笑中,心意顿然相通,旁边卖酒摊的店家看到这大变活人的场景则怕得要死。
“这、这是?!”
东朔挥了挥手,店家的眼神便失去了焦距,从他的摊位上拎走了一壶酒,又留下一锭金子后,他对宁琅说:“走,他不会记得我们。”
卖酒摊的店家确实不记得自己曾经遭遇过这样的事情,回过神后,见到摊位上的一锭金子后,马上就收了起来,想着是天上掉馅饼,开心得要死。
但直到许多许多年后的一日,当看着有一男一女,带着一条很像狼的狗从他面前走过时,他有点恍惚,突然感慨了一句:“怪了,真是莫名眼熟。”
有人接上了他的话。
“可不眼熟吗?”
“那女子是女神仙,是人界至尊!是斩杀了卷土重来的魔界至尊,救了我们人间的大恩人!也不嫌弃我们世俗界是穷乡僻壤,平日里就到处行侠仗义,帮了不少人,救了很多人。为了感谢她的恩德,连庙宇都造了不少了。”
店家觉得很诡异。
明明人还活着,为什么就有庙宇祭拜她了。
这种事问出来还是不太好的,于是转移了话题:“那她身边的男子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?”
“这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可看他们那么你侬我侬的甜蜜模样,想来是女仙子的心上人。”
店家回忆了一下,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,也为女仙子感到开心,不由慨叹道:“真好。”
“是啊,真好。”
宁琅也是觉得很好的。
她尚在。
他也在。
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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