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重逢
四周的喧嚣也渐渐宁静了下来, 秦月仿佛都能看着黑白无常携手而来的样子了。 她叹息。 死在战场上,被人群马匹践踏, 真不是一种好死法,早知道不如让她掉坑里摔死呢。 ——闭了两秒, 却没有痛感,秦月睁开眼,那凰国士兵已经倒下了,是被越国士兵在混乱中杀死的。 嗯,杀人者,人恒杀之,就是这个道理。 她挣扎着想起来, 却被迎面飞来的黑影砸中,这次不是断臂,而是一个沾满鲜血的人。 “你没事?”她被一个越国士兵严严实实地压在了身体下面。 他没有回应, 秦月探了探他的鼻息,已经断气了。 于是她再度想起身, 正想挪开这个死掉的士兵, 霍然惊觉自己有多蠢, 这可是一道天然屏障啊……为什么不装死,直接等战争结束呢? 对不起了,越国兄弟。 秦月将身子都缩回到他的尸首下, 一动也不动。虽然有很多士兵混乱之际踩到了她,她皆咬牙忍下,不敢发出任何声音。 渐渐地, 不断有尸体飞过来,倒在她身边,或是覆盖在越国士兵的上面。 虽然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,但秦月的心越来越踏实,覆在她身上的尸体越多,她装死的事便越少人发现。 也不知道这场战争持续了多久,只知道天色渐渐昏暗下来,日头跌入山头时,两军才击鼓收兵。 在军营那些天,秦月大致知道,每次战争过后,双方先退回各自的营帐,休整过后,赢的那一方便派出轻伤的士兵来为己方收殓,而输了的那一方,便连自己同伴的尸体都没机会收走了。 不管哪方赢了,现在都是逃跑的绝佳机会。她现在不走,被收殓的士兵发现了,便走不了了。 秦月大吸了一口气,奋力推开堆在她身上的尸首,挣扎着爬起来。 除去被凰国士兵伤到的大腿和后背,在装死的过程中,她的肩膀也被大刀刺中了一下,身上负了三处伤,可谓狼狈至极。 只是现在无暇管这些了,她忍住腿伤,一瘸一拐地准备离开。 猛然脚跟被人抓住了! 秦月几乎跳起来,然后才惊魂未定地发现,抓住她脚跟的是一个凰国士兵。 他满脸是血,带着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她。 秦月诧异不已。 他是疯了么,她是越国士兵,很有可能上去就给他补一刀! “兄、兄弟……”他拉着秦月不放。 其实他已经虚弱到没有什么力气了,秦月轻轻一抬腿,便能挣脱掉。 可他的眼睛带着太多祈求,秦月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,轻声问:“有什么事?” 他嘴角勾出一抹笑,往怀里掏出一把羊角梳,递给秦月:“兄弟,你我……虽……虽是不同国……国家,但……咳咳……都是生不由己……我快死了……你能帮我……一个忙么?” 秦月默了默,眼泪不由得就落了下来,将羊角梳接过,点头:“你说,我若能做到,必定帮你。” “这梳子……是我青梅竹马的未……未婚妻给……给我的”,提起未婚妻,这个男人眼中盛满了笑,“她叫……沈雪柳,住在凰国新庄村,离这里不……不远,你能帮我……咳咳……帮我把它还给她么?告诉她‘你大龙……大龙哥为国家立了功,将军赏……赏赐了他豪宅美人,他……他不会再回去了’,你叫她死心,另觅良家!” 秦月怔在原地,这个满脸血的粗犷男儿,心中竟藏着一抹最柔美的感情。 他为了未婚妻能另觅姻缘,不惜将自己塑造成了未婚妻心中的负心汉,不惜被她冤枉一辈子…… 大龙说完,直盯着秦月,似乎怕她不答应。 秦月握紧了羊角梳,不住点头:“嗯!我答应你!我答应你!” 大龙听了她这话,方嘴角浮出一个浅浅的笑,头一歪,永远闭上了眼睛。 估摸着收殓的队伍快来了,秦月不敢久留,便拖着满身伤痛,尽可能快地离开了。 路上,将身上的铠甲都脱掉扔了,不然教人看见就麻烦了。 也不知道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,秦月终于暂时停下了脚步—— 她看到了一条河。 此刻,她身上只着了破烂不堪、沾满血污的单衣,浑身尽是血腥味,看着格外引人注目。 秦月思索了几秒,便快步跑到河边。趁着四下无人,她脱下了单衣,连忙将伤口清洗了一遍,简单地止了血。而后将单衣沾了血污的地方洗了洗,用力拧了个半干,便仍旧将单衣套回身上,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。 她现在身无分文,没钱吃饭,也没钱买衣,更没钱看伤,又冷又饿,身上还一阵痛过一阵。 在家里和在秋染园里都吃穿不愁,现在困顿了,才知道钱有多重要啊。 秦月裹紧了单衣,决定先连夜赶去大龙说的新庄村,毕竟答应了人家,先将他的遗愿全了。 黑夜里,她只能沿着去凰国的官道走,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夜,没见着一户人家,特别渗人。 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,便在路旁的一棵树下歇息,最后竟靠着树睡过去了。 醒来的时候太阳刚露出头,秦月伸了个懒腰,继续茫然地走着,终于在太阳渐盛的时候遇到了一处庄子。 她奔进庄子,不在意别人落在她血衣上的目光,随手抓了一个人问路,得知这里便是新庄村,而且他正好知道沈雪柳家住何处,秦月顿时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、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欢喜。 她欣喜地跟着这个村人去了沈雪柳家,那是一家比老婆婆家好不了多少的家庭。 开门的却是一个男子。 村人解释道,这是雪柳的哥哥,他们从小相依为命。 男子见到陌生的秦月,也是一愣。 秦月马上拿出羊角梳,说是大龙托自己来的,男子脸上一喜,忙将她迎了进来,高兴地朝着里屋大喊:“雪丫头快出来,有你大龙哥的消息了!” 秦月这才注意到他拄着拐杖,右脚膝盖以下竟是空荡荡的! 难怪不用被抓去打仗…… 不,或许他这身残疾就是战场造成的…… 秦月心里一酸,不敢细想,忙挪开目光。 随即有个女子奔了出来,那女子还很年轻,不过二八年华的样子,眼眶红红地直盯着秦月:“这位大哥,是大龙哥托你来捎信么?他怎么样了?过得好不好?” 秦月张了张嘴,大龙死前的话犹如千斤重,让她难以说出口。 她静默了半晌,最后还是咬着唇,将羊角梳递给雪柳,然后把大龙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。 她看到这个女子眼中的欣喜一点点化为死寂,片刻后抓着梳子跑进了房间,边跑边叫:“这不是真的!大龙哥不会负我的!不会!” 秦月心中一叹。 大龙交代的事完成了,她沉痛地舒了一口气:“那么,我就告辞了。” “等等!”他哥哥叫住了她,“其实,大龙死在了战场,对不对?” 秦月一怔,随即苦笑:“是的。” 反正也瞒不了眼前这个人。 男人苦涩地说:“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雪柳的,不然她会更难过。总之,谢谢你替大龙跑这一趟了!” “不用谢。”秦月垂下目光,她其实什么忙也没帮上,“那我先告辞了。” “等一下!”男人唤住秦月,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,拿出了一套粗布衣衫,“家徒四壁,没什么可以谢你,这件衣服你穿上。还有,这些钱你也收下,看你满身血污,一定是受了伤,去看看大夫。” 他摊开手,上面放了十几个铜板。 这些铜板肯定不够看大夫,但秦月知道这是这个家能给的全部了,不由得心酸感动。 “谢谢!”秦月吸了吸酸涩的鼻子,拿过粗布衣衫套在外面,好遮盖那一身引人注目的血迹。 “谢谢你的衣服,但是铜板我受之有愧,你自己收着。”她穿完衣服,便伸手将男人的手推回去。 男人固执地看着她道:“你身无分文,拿着!” 秦月被他盯得没办法,而且心里也抵挡不住钱的诱.惑,便伸出了手,极为克制地拿走了两个铜板:“够了,谢谢。” 她实在太需要钱了,至少让她先吃上一口饭。 男人皱眉,不顾她的推脱,又给她硬塞了五个铜板。 秦月差点哭出来,这个冰凉的世界到底还是有许多温暖的。 走出新庄村后,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 年轻的姑娘失去了她喜欢的情郎,年轻的男人失去了他健壮的腿,好端端的家穷得一塌糊涂…… 这都是战争产生的恶果啊! 这世上,为什么要有战争呢? 有了粗布衣服御寒,秦月觉得没有原先那么冷了,然而身上的伤由于一直没有得到处理,所以一直没有结痂,血肉模糊得让她自己都不忍直视。 但是,光靠雪柳她哥哥给她的那点钱,根本不够看大夫,秦月权衡左右,最后还是拿着钱来填饱肚子。 她不敢去酒楼吃饭,这点钱肯定买不了什么,便去了包子铺。 在秋染园的时候,她也不是什么也不学,至少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她还是知道的,所以买了几个包子后,秦月还剩下六个铜板。 经过了这场战争,她彻底厌倦起外面的日子,也彻底害怕起战争的世界。 一路上被压在心底的问题此刻忍不住浮上心头:到底要不要回去? 她身上受了三处伤,仅有一件粗布衣服御寒,而冬天快到了,手头上也只有一点铜板,过几天就会用完了,而且她身无长技,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能做什么…… 真是糟糕透顶。 最后,秦月坐在偏僻的路边吃完最后一口包子,果断决定:回去! 秦月迅速思量起来。从越国回去不现实,这会儿还在打仗呢,不如直接穿过靳国,回去云国。在沿途,她可以每到一处便停下来,到酒楼茶馆寻点粗活干,凑了一点钱便往下一处走。 到了云国,她才不要回秋染园,她可以去找紫阗。 之前因为她是容非准备送给云王的礼物,所以紫阗才在云王宴会上对她见死不救,如今她与容非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,紫阗应该不是那么狠心的人,救济救济她应是能做到的。 在紫阗那里养好伤,她可以再从他那儿磨点小钱,反正他钱多。到时候她便去云国某个宁静的小镇子住下来,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。 至于回家的事,只能从长计议了,毕竟穿越这种事偶发性很大,她到底能不能穿回去,实在说不准。 将一切规划好了,秦月拍拍屁股站起身,默默祈祷一切如她所愿,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。 决定之后,她当即问了路,向着靳国出发。 她现在所处的位置,是凰越两国交界之处,却离靳国也算不上远,但是没有车马代步,只靠双腿走起来,原本不算远的距离也令她足足走了五六天。 进入靳国境内,秦月身上的铜板已经告罄,身体的伤也因为连日的跋涉兼没有上药包扎而不能愈合,甚至有流脓的趋向。幸好临近冬日,还不至于发出恶臭。 而且,因为没有替换的衣服,晚上也没钱住客栈,她只能宿在街边,赶路时遇到河流小溪,便在溪边匆匆擦洗身子,所以一路走来,身上也是脏兮兮的。 换在以前,无论是在原本的世界里娇生惯养的时候,还是在秋染园养尊处优的时候,这样艰苦的日子秦月想都不敢想,没想到真碰上了,她也能咬牙坚持下来。 而进入靳国,她就要开始寻找干活的机会了,否则还没走到云国,她恐怕就要饿死了。 秦月先是进了一家酒楼,那酒楼的小二开始时还对她比较热情,尽管看到她的穿着掩不住鄙夷,却仍是笑吟吟地问她要打尖还是住店。 当她说她是来询问是否有工作机会时,那小二便马上摆手,说伙计已经够了。秦月还想再跟他们掌柜说说,小二却立刻把她轰了出来。 她只好沮丧地走在宽阔的大道上。 这里似乎是靳国的一个中等城市,人潮算不上拥挤,却已经足够热闹。 秦月看着形形色.色的人与她擦肩而过,看着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忙碌,看着小孩子牵着爹娘的手笑闹着…… 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可怜。 在沙场上挣扎的时候没这么觉得,满身伤痛饿着肚子的时候没这么觉得,偏偏这时候觉得自己孤苦无依,真的够可怜的。 伤感归伤感,她还是要继续生活。 在这个城市又待了两天,秦月还是一无所获,只是在某个茶馆寻活时,茶馆掌柜给了她一碗热茶和一个馒头,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温暖。 看来找工作不像她所想的那么简单,秦月收拾了心情,赶往下一处地方。 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,她又走到了另一座城市,规模似乎比上一个还大些,那么……工作的机会也会大一些? “咕咕”,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。 秦月咽下即将流出来的口水,吸了吸鼻子,旁边一处包子铺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,她从未闻过那么好闻的包子香气! 一路上她一直坚持自力更生,从未向人乞讨过,可此时她实在忍不住了,好饿啊……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,鼓起勇气去到包子铺面前,怯怯地问道:“这个包子多少钱?” 话一出口,心里就暗叫糟糕,以前要吃东西都是直接买,所以形成了开口就问价钱的习惯,可是眼下她压根不是来买包子的,而是来讨包子的啊! 果然,包子铺老板以为她要买包子,眼神放光地看着她:“不贵不贵,一个铜板两个。小哥来几个?” 秦月咽了咽口水,顶着包子铺老板的热切眼神,轻轻问道:“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,能给我、能给我两个包子吃么?” 包子铺老板的笑马上僵住了,随即换上了鄙夷的神色:“没钱还想吃包子?小哥,我这包子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!” 秦月颓然,她就知道不行。 虽然不抱希望,但听到答案,她眼里还是盈满了失望,讷讷地回了一句:“说得也是。” 转身离开的时候,一个小破孩从她身边跑过去,将她撞了一下。 秦月猝不及防,被小孩撞得连连后退,差点倒地上,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,可是被粗布包裹的头发却散开了。 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头发束拢。在外面混,还是男儿身比较方便,女子在这个世界的地位太低下,很容易吃亏,就算吃亏也鲜有人管。 好在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,秦月束好头发之后,便准备离开。 那包子铺老板却突然叫住她:“哎,这位小……小姑娘,你等一下。” 秦月知道他刚才一定看出来了,叹了一口气,转身问他还有什么事。 包子铺老板似乎很是同情她,神色与刚才判若两人:“原来你竟是个小姑娘,一个人在外讨生活不容易,我没别的可帮,你方才不是说饿了么,这些包子你多吃些,算是我的小小心意。” 听了他的话,秦月鼻子一酸,感动得几乎哭出来,原来世界上果真还是好人多! “谢、谢谢!”她哽咽着,从包子铺老板的笼屉里拿了两个包子,“我吃这两个就好。” “多吃点!”包子铺老板热情地笑,又从笼屉里拿了不少包子,一个劲儿地往她手上塞,她几乎拿不住。 也实在是饿了,秦月顾不上推辞,马上狼吞虎咽起来。 才吃下一个包子,她突然听到包子铺老板冲着她身后道:“官爷,请为小民做主啊!这姑娘买了我十几个包子,却不肯付钱!” 秦月顿时愣了,嘴里还含了一口包子来不及咽下去,那两个巡逻的官爷已经走了过来。 “怎么回事啊?”其中一个官爷颇为不耐地问。 “这姑娘买了小民十几个包子不付钱!”包子铺老板义正言辞地指着秦月。 也不知道这老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,秦月忙咽下包子,厉声反驳:“他胡说!这些包子都是他给我的!” 包子铺老板冷笑:“小民卖包子,是小本生意,自家都穷得叮当响,就算要施舍你,怎么会给你这么多包子?” 他睨着秦月手上塞得满满当当的包子。 “嗯,说得也是。”两个官爷都表示赞同,纷纷看向秦月。 秦月傻眼了,猛然想起以前和紫阗聊天时,他曾说过各国稀奇古怪的规定,而靳国就有这么一条规定—— 如果甲偷了或者拿了乙的东西,而自己还不起,又没有亲人朋友代还的话,那么甲便归乙处置了。 原来是这样,她不禁冷笑。 什么善心大发,是她太天真了,包子铺老板压根就是想取得对她的所有权,然后好把她卖出去或是其他。 好恶毒的心! 秦月冷眼看着那两个官爷朝自己走过来,似乎要抓她来了,心下一火,一手将包子铺全部掀翻:“既然你说我拿你包子不付钱,那么这几笼屉的包子我都不付钱好了!” 说着便脚底生风地赶紧跑,要是被抓到了,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。 可谁知道,才跑了两步,突然一辆豪华的马车迎面过来,道路狭窄,行人众多,她要绕过这马车势必会耽误时间。 心里暗骂一声,但她还是准备试试看,可是正当她跑到马车旁边,准备绕过去时,一只手从她后面抓住了她的衣领,同时一道恶狠狠的声音响起:“还想往哪跑!” 秦月用尽全力挣扎,那辆马车被这场混乱挡住了去路。 也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,马车里传来一声好听温和的声音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 秦月不知道里面坐着什么人,但看这辆马车的气势,就知道里头之人的身份一定很尊贵,此时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…… 她奋力扒住马车,大叫:“救救我!求你救救我!” 从马车的帘子伸出一只骨节分明、素净白皙的手,那手轻轻将车门帘子拉开,大街上来往的行人顿时都屏住了呼吸,生怕打破眼前的美好。 秦月也不由得愣住,马车里的人拥有一副绝美的容貌,不下容非与紫阗,更难得的是,他身上有着容非和紫阗所没有的温良气息,眼睛透着善意。 “原来是兰荫公子!”人群里有人惊呼了一声。 兰荫公子……似乎在哪里听说过。 秦月想了想,脑中灵光一闪,突然想起紫阗跟她说过的“世有三公子,凰竹靳兰云紫阗”:凰国的竹池公子、靳国的兰荫公子和云国的紫阗公子。 三者才华贤德皆出于世人,并称为乱世三公子。 原来眼前这个人,竟是靳国的兰荫公子…… 靳国人似乎对兰荫公子都很敬仰,一时纷纷像见了偶像般高声叫着“兰荫公子”四个字。 秦月精神一震。 乱世三公子以“才华贤德”闻名于世,这个兰荫公子眼中的善意也不像是装出来的,一看就是个良善之人。 而这靳国的人对他又这么尊重,想来如果有他帮忙,她一定便能脱困了。 念及此,她忙扑上去,抱住他的大腿:“兰荫公子,救救我!” 兰荫公子目光微转,温声问道:“到底发生了何事?姑娘且慢慢道来,如若姑娘受了委屈,我定当为姑娘做主。” 秦月回头看了包子铺老板和那两个官爷一眼,生怕他们抢在自己前头颠倒黑白,马上像倒豆子一样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,越说越委屈,便放任自己哭了出来。 刚刚被追着跑,她的头发又散开了,眼下她披头散发、衣着破旧、眼泪涟涟,看上去好不可怜。 但是还不够,秦月干脆将脸伏在兰荫公子的大腿上痛哭流涕,为自己博取同情:“小女子一个孤身在外,闻得兰荫公子是一位贤德的好人,这才冒昧求救,公子一定要为小女子做主啊!” 兰荫的身体似乎僵了僵,企图将他的腿悄悄挪开,没想到秦月反而抱得更紧了一些。 此时不抱大腿,更待何时?秦月继续哭。 包子铺老板着了慌,结结巴巴地冲着她反驳:“你……你胡说!明明是你这贱.蹄子买了包子不付钱,还推翻了我的几笼屉包子!” 秦月暗笑。 “乱世三公子”这名号可不是白叫的,能在乱世中为人信服,肯定各个都是有真本事的人精。单是一个紫阗已经那么精明,那兰荫也不会差到哪里去,包子铺老板结巴的语气和他心虚的样子那么明显,兰荫岂会看不出来? 这样兰荫心中肯定有了一杆秤,而那杆秤偏向了她。 “店家,你有何证据证明这姑娘买了你的包子,却未曾付钱?”兰荫公子看向那包子铺的老板。 “我……”包子铺老板支支吾吾。 秦月得意地偷笑。 看,她果然猜对了。 所以说,别在聪明人面前耍把戏,你躲不过人家的火眼金睛。 正在她暗自得意之际,兰荫突然又问她:“姑娘,你又何以证明你说的便是事实?” “啊?”秦月着实愣了下,她哪来的证据啊,当时大街上又没人看到她和包子铺老板的对话,她也没录音笔什么的将对话录下来。 她恨恨地低下头,嘟囔了一句:“不想帮就不想帮,装什么好人!” “我并没有不想帮忙的意思,”兰荫公子温和地解释,“只是我不能偏听偏信,自然得弄清楚,到底是哪方占理。” 当然是她占理! 可是她没证据…… 秦月皱眉。 当然,不占理的包子铺老板更没证据。 他拧着眉,似乎很苦恼。 看到包子铺老板的模样,秦月的心情反而痛快了一些。嗯,换成是她,她也苦恼。一方面碍于兰荫公子的身份,不敢让他追究调查此事,唯恐最后真查出是他的诡计,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她推翻他那些包子,让他落得血本无归。因此左右为难、进退不得。 啧啧,人果然不能起坏念头,否则吃亏的是自己。 那两名官爷见有兰荫主持此事,一时都大喜,向着兰荫揖拜了一番,口里说着“兰荫公子才德兼备,定能处理好此事”云云,便携手开溜了。 而围观的群众也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番兰荫的美貌,各自散去,没人再理会秦月和包子铺老板之间几个包子的破事。 马车前,她和包子铺老板均默然无语。 “这样,”兰荫笑着,温声对包子铺老板道,“此事既分不出谁是谁非,便到此为止罢,这位姑娘推翻了你多少包子,我便替她付了这些包子钱,你看如何?” 啊? 秦月愣了愣,而包子铺老板早已喜不自胜地应了下来,在兰荫的仆人那里领了钱离去。 “明明占理的是我,为何要给他赔钱?!”秦月回过神,不禁提高声音质问他。 什么狗.屁的乱世三公子,原来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! 兰荫却没有生气,仍旧微笑道:“姑娘,你如何能证明自己占理?” “那他也不能证明他占理啊!”秦月一噎,随即皱着眉头反驳。 “但凡天下之事,都讲一个‘理’字,没有理,没有证据,我绝不会轻易判定他人的好坏。”兰荫看着她,似乎在安抚一个抢不到糖的孩子,“不过,方才根据我的观察,我相信姑娘你说的才是事实。但是,你没有证据证明你所言非虚,我不能因为直觉便判定你的对的,这样对包子铺的那老板来说,却是不公平了。” 兰荫极有耐心,说话慢声细语,她浮躁的心被渐渐安抚。 “那你为我付包子钱……”秦月垂下目光,有些不好意思。 兰荫淡笑一声:“既然相信姑娘,我自然不能让姑娘承下这平白无故的债款,何况……姑娘的身上,该是身无分文了?” 秦月听到兰荫略显迟疑的语气,才想起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情况。穿了粗布衣服,手上还拿着好几个包子,而伤口在躲避追拿时已经裂开,刚才沉浸在与包子铺老板的对峙中,竟忘了这回事,现在被他这么一提醒,顿觉伤口隐隐作痛起来。 不由得皱了眉头,她为了掩饰自己此时的窘况,匆匆说了一句“那便谢谢公子了”,转身离开。 还没走出几步,手腕被人攥住。她回头一看,兰荫已经下了马车,亲自追了过来。 他眉间带了隐隐的担忧:“姑娘,你受伤了?” 果然是人精,这都能看出来。 秦月点了点头,伤口越来越痛了,也就顾不得什么丢脸不丢脸,对兰荫说道:“我上战场的时候不小心被敌人所伤,又因为连日来不曾看过大夫,所以伤口一直没有愈合,好像快要化脓了。” “一个女子怎么会上战场?”兰荫不可置信地蹙眉。 秦月心想这兰荫公子倒是个大好人,她现在无依无靠,身上的伤再不处理恐怕真的会要了她的命,不如先赖上他再作打算。 “说来话长,”她闷哼一声,“兰荫公子,我的伤口现在疼得厉害,你能不能先带我去看了大夫,再听我讲这女子上战场的故事?” “也是,是我疏忽了!”兰荫不由分说地带着秦月往马车上走,“你便随我去我住的行馆,我让随行的神医为你治伤。” 跟着兰荫上了车,许久没坐过这么宽大柔软的马车,秦月怀念地扑在软垫上面,不一会儿便恹恹欲睡。 “睡。”兰荫轻声道。 她再也撑不住,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。 再醒来时,她已经躺在一张大床上了。微动了动,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。 兰荫站在床边,面色难得有些冷峻:“姑娘,你怎会受这么严重的伤?” 秦月被他盯得不好意思,只有撇撇嘴:“技不如人,在战场上被人砍的呗。” 说完之后,她猛然一件重要的事:“谁给我上的药?” 不会是他口中的“神医”?一般来说,“神医”都是男子,那她岂不是被看光了? “姑娘不必担忧,神医只察看了你肩膀上的伤,为你开了外伤药。是丫鬟为你换衣上药的。”兰荫急急解释,难得有丝慌乱。 秦月放下心来,自从走出秋染园,她几乎没碰上一件顺心事,难得现在遇上了一个大好人,看来她的运气也不至于那么差劲。 “为何你身为女子,竟被人派上了战场?”片刻之后,兰荫凝眉问道。 秦月叹了一口气,便扯谎说自己是云国人,爹娘死后,家里的田产便被族人侵吞了,只好收拾东西离开了家乡,之后发生的事情便一五一十跟他说了。 兰荫听完,大叹一声:“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那对老夫妻真真如此。爱子并不为过,但搭上别人的性命便显得自私了。”看着秦月的目光便也多了一分怜悯。 秦月怅然地叹息了一声:“我爹娘留给我的三件东西,都留在了柱子家来不及带走,我连个念想都没了。” 兰荫目光顿时幽然。 “算了,不说这些了。”秦月笑了笑,正准备转移话题,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。 她吐舌:“饿了。” 兰荫从未看到过女子这样俏皮吐舌头,怔了怔。 片刻后,忙笑了笑,对着房外拍了拍手。丫鬟端了饭菜推门而入。 秦月大喜,狼吞虎咽起来。 兰荫突然问道:“你方才说,你是云国人?” “是啊,怎么了?”秦月随口接了一句。 “我看你在外面受了不少苦,不如回云国。”兰荫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,这般说道。 秦月精神一垮。 得,才这么一会儿便要赶她走,倒是让她先把伤养好啊,到时候她自会亲自请辞的。 她腹诽了一阵,嘴上不甘不愿地说道:“嗯,我原本便打算回去的,那我吃完饭便动身离开。” “何必那么急?我过些天也要去云国,不如你便随了我过去,好有个照应。” 原来兰荫也要去云国! 秦月心里一喜,自然求之不得。有他在,安全问题、食宿问题可就都有保证了。 “那可就这么说定了,你可别中途丢下我!”一激动,她便拉住兰荫的衣角,眼泪汪汪地看着他。 兰荫微微有些不好意思,咳了一声道:“先吃饭。明日我叫人给你购置一些衣物,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,半个月后我们就启程去云国。” “嗯!”秦月高兴地应下。 之后的半个月,她又过上了秋染园的悠闲生活,每天除了吃饭、上药外,几乎一天都赖在床上,连兰荫都取笑她是“懒虫”。 某日,兰荫突然拿着一个包裹来找她。 秦月一见到那个包裹,心跳顿时便加快了,她记得这个包裹……这是她留在柱子家的包裹! 兰荫看到她的神色,便知道自己找对了,淡笑道:“我听你说起柱子家所在的村庄,便叫人去给你找找看,没想到柱子一家都搬走了,但是他们没有带走你的东西,反倒将它埋在了角落里,还好我派去的人比较仔细,将它找出来了。” 秦月抖着手接过包裹,不住地说:“谢谢、谢谢……兰荫,谢谢你!” 她真的没想到她还能再拿到这个包裹。 她原以为这个包裹要么被柱子一家拿去卖钱了,要么就此留在那里,被路过的人拾去了,没想到…… 没想到柱子一家竟然没有动这个包裹,反而将它好好地藏在角落里。 秦月心绪复杂。 到底是以为她会战死沙场,给她立个“衣冠冢”,还是抱着某天她会回来的心情,给她留下个依傍,其实已经不重要了。 重要的是,明知道这包裹里面或许有值钱的东西,可以改善他们一家人的生活,但他们还是没有拿! 这是愧疚吗?也许是。 那一对老夫妇,先是好心地收留她,后来又无情地出卖她,最后明明可以侵占她的东西却选择放弃…… 这样的人,说不清对错,但却无法叫她怨恨。 兰荫心思精明,自然猜出了她在想什么,但是这种事连他也无法做出准确的评判,只好叹息一声,唤醒了秦月:“明天,我们便出发去云国。” 秦月一怔,一腔心绪立刻被引到了“云国”这两个字上。 出发……去云国。 想到有可能再见到容非,秦月心中便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…… “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云国了。”兰荫指着帘外对秦月道,“重回故土的感觉如何?” “唔……”秦月想,大概是忐忑,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忐忑。 兰荫见她不答话,也只是笑笑,往她身上加了一件衣服:“冬日渐至,虽说在车子里面,却也有些冷寒了,别冻坏了身子。” “谢谢了,老好人。”秦月向他咧嘴笑了笑,继续看向车窗外。 窗外一片萧瑟之景,跟她离开时完全不同。 其实认真算起来,她离开秋染园也不过两三个月而已,怎么再回云国,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。 秦月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,眼角余光看到兰荫正在安静地看书,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书页,眼神专注。 不由得又叹,自己真的是人品爆发了,才遇上了兰荫。 兰荫是个性子极好、极温和的大好人,这一路上处处照顾着她,仿佛两人不是才认识不久的普通朋友,而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。 遇上这么一个人,她便会不自觉“得寸进尺”,少了认识之初的小心翼翼,多了几分暴露本性的任性,本以为兰荫会因此生气甚至厌恶,没想到他都一一包容了。 兰荫不会武功,但是其它方面却是优秀至极。 他对入仕的兴致极其寡淡,屡次拒绝了靳国国君对他入朝为官的邀请,反而喜欢纵情于山水,遍览各地风俗,晓闻天下异事。 在游山玩水的同时,他亦喜广交好友,上至贤人才子,下至贩夫走卒,只要谈得来,都是他的座上宾。 此次他来云国,便是为了拜访他的经年之交——紫阗,顺带在云国游览一段时间。 兰荫说起紫阗的时候,秦月正在喝茶,听他将紫阗夸得气度不凡,她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。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啊,她要来云国投奔的紫阗,竟是兰荫此行主要想拜访的故友。 兰荫见她反应那么大,不禁问道:“秦姑娘,你也认识紫兄?” “是……是啊,”秦月脑子里胡乱转了转,笑道,“紫公子也是个大好人呢,当初我在历城流浪时,多亏了他的接济,我的生活才好过一些,他还认了我为侄女呢!” “侄女?”兰荫惊奇,“没想到你与紫兄倒还有这么一层渊源。” 秦月甜甜一笑,紫阗都自认“大叔”,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认下“侄女”喽,其实她也不想的好…… 又行了几日,最后他们终于进了历城。 马车徐徐行走在历城大街上,秦月撩开帘子,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看。 “等一下!兰荫,我想吃冰糖葫芦了!”看着马车外有人在卖冰糖葫芦,秦月眼前一亮。 她舔了舔嘴唇,恳求地看着兰荫。穿越了,竟然不曾吃过冰糖葫芦,那实在枉为穿越者啊。 兰荫笑了笑,当即便命人停车,带着她去买冰糖葫芦。 她挑了好几串冰糖葫芦,兰荫给了钱,两人便准备回车上。 秦月边走边剥开一串冰糖葫芦,往兰荫嘴边凑:“啊,张嘴!” 兰荫往边上躲了躲,无奈道:“秦姑娘,你知道我不喜欢吃又酸又甜的东西。” “冰糖葫芦可好吃了,不吃你会后悔的!”秦月心里偷笑,手中的冰糖葫芦又伸了过去。 看着兰荫像躲避毒瘤一样慌忙地躲避冰糖葫芦,她不由得笑出声来。 因为一路上实在无聊,所以捉弄兰荫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。当然,也只有兰荫这样的温和性子,才能容忍她时不时的戏弄。 正在她锲而不舍地往兰荫嘴里塞冰糖葫芦时,一道久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。 “好久不见啊,小月儿。” 秦月顿时僵在原地,一时间感觉浑身血液都在逆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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