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八月考场又逢君
林思虞愣了愣。 他没有想到方琮珠竟然是以这样的口吻与他说话。 他猜测过千百次, 今日见到方琮珠,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,还是与上回在家里见到的那般咄咄逼人, 或者会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? 他甚至能猜测到她坐着的姿势, 就如新婚之夜, 她抱着被子靠着墙,一双眼睛低垂,根本不朝他脸上看。 然而他的猜测全错了,现在的方琮珠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,一双眼睛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, 从她那双明眸里, 林思虞找不到丝毫情绪的波动——没有愤怒, 没有惊恐, 没有畏惧,没有……害羞。 以前的她,见到他过去总是低下头不敢直视他,而现在, 她完全变了。 “思虞, 你不是要给琮珠送资料过来吗?”方琮亭鼓励的看了林思虞一眼:“你把资料给琮珠呀。” 林思虞这时候才回过神来,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:“我今日来找你有几件事情, 首先我把今年的一千块大洋还给你, 若是还能多攒些钱,我会陆续还掉的。” 方琮珠接过支票看了看,上边印的是繁体字, 壹仟圓,看了有些刺眼睛。 她因着看了那本书,才会先入为主的误解了林思虞的人品,后来经过种种事情才发现,其实林思虞并不是个渣男,对此她觉得有些抱歉。 这一千块钱,是因为三明书店跟他结了稿费吗? “林先生,我们已经说好了,一万块钱十年还清,每年一千块,今年的已经结清了,你不必要这样着急。毕竟身体要紧,熬夜写稿子很伤身子。” 方琮珠说完这句话,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当,自己怎么忽然就关心起林思虞来了,是不是觉得他给自己送资料过来要礼尚往来? 林思虞愣了愣,方琮珠的口气很和善,与上次见面时的凌厉形成了一个反差,这转变得太大,让他几乎有些无所适从。 “另外是……”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份稿纸来:“我大概知道了国文试题范围,这里有一份我写的作文,你可以拿了看看,大体揣摩一下,就按着这种结构去写便是。” 这是在教她作弊?什么叫国文试题范围? 方琮珠接过那份稿纸看了看,这是一篇被肢解掉的文章,每一段旁边都有红笔批注,为何要这般写,缘由是怎么样,字词句润色,每一句下边都还有评点,若是写另外的一段会不会更出彩,换一种表达方式又如何。 这完全是一本《中学生作文精讲精练》嘛,只不过他这就一篇范文而已。 “这个很详细呢。” 方琮珠笑着看了看林思虞:“林先生若是去教书,那肯定也是极佳的。” 方琮亭得意点头:“思虞是复旦知名教授唐润之的助手,他经常帮唐教授批改作业,自然是老手了。” 听方琮亭提起唐润之,方琮珠忽然想起了唐菀言来。 “对了,林先生,早几天有一位唐小姐找过我,她自述是唐润之教授的女儿,因着她父亲惜才,不想见你每日郁郁寡欢,故此才帮着你转交了一份报纸给我。”方琮珠的嘴角轻扬:“莫非林先生觉得我捷足先登,心中不忿,故此要扳回一局?” 果然被她误会了。 林思虞赶紧澄清:“那份离婚声明不是我登的。” 方琮珠点了点头,和她猜的无二,那是唐菀言弄的鬼。 “究竟是何人所为?”方琮珠睁大了眼睛:“为什么那位唐小姐要把这样一份报纸拿了给我来看呢?” 方琮亭有些莫名其妙,琮珠不是已经登过一则离婚声明了吗?如何这又冒出了一份? “你们到底在说什么?”方琮亭掏了掏耳朵:“怎么又来了离婚声明?” 方琮珠一摊手:“我也不知道,那位唐润之教授的女儿给我送了一份三明日报,上边登了一则和我林先生离婚的声明。” “这……”方琮亭不由得想起早几天在三明书店巧遇林思虞的事情,莫非这事真是他做的? “思虞,我知道我们兄妹做错了,不该不和你商量就擅自登了那则声明,你这是想扯平不成?唉,算了算了,就算咱们谁也没占便宜,这些事情就都别去计较了。”方琮亭转身抚慰方琮珠:“琮珠,毕竟是你占了个先手。” 方琮珠点头微笑:“是,是我不慎重,若是林先生这心里头有个疙瘩,那我得跟你赔个不是。” 她刚刚穿过来的时候,心里头一肚子气,只想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那渣男给踩在地上,把那张脸都要踏成大饼。当时去《申报》刊登离婚声明,满脑子就想见着渣男被扇了一大巴掌的样子,要多么爽就多么爽,现在回想起来,自己还是太武断了。 只看到原配悲悲戚戚的过了一辈子,却没有耐心去探究一下原因,自己终究还是太暴躁了些。方琮珠心中有些懊悔——并非对林思虞有什么留恋,她只是觉得自己给他判刑判得过早,若是先仔细调查一番,也不至于将这事情弄得如此毛躁。 两个人性格不合,坐下来面对面的协商好了,彼此不伤颜面,比简单粗暴的甩一张离婚声明到对方脸上要好得多。 听到方琮珠向自己赔不是,林思虞大为惊诧,也有些不好意思:“方小姐,事情闹到这个份上,我也有很大的责任,我不该太粗枝大叶没有从你的立场出发为你着想,你在我们家受了不少罪,我真的是难辞其咎。” 方琮亭站在旁边,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,心里好一阵奇怪,这两人现在说得和和气气的,好像忽然间就没芥蒂了一般。 “既然你们两人已经和解了,不如……” 方琮亭这话甫才出口,方琮珠和林思虞异口同声的摇头。 方琮珠道:“大哥,你别想太多。” “琮亭,我只是单纯的向方小姐道歉。” 这…… 方琮亭有些莫名其妙,既然把话说开了,两人之间都互相赔礼道歉了,那便破镜重圆,大家还是好朋友好亲戚,这样多美。可是瞧着这两人的态度,却是不愿意再到一处了,究竟为何?真是令人费解。 “不如这样,我来做东请林先生用个饭,权当正式赔礼道歉,以后咱们再见面就不尴尬了,你是我兄长的好朋友,该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,不要顾忌着我将你们的这份情谊给断了。” 方琮珠袅袅站起身来,朝着方琮亭笑了笑:“大哥,你想一个地方,我出钱请你吃饭?” “要你出什么钱?”方琮亭一摆手:“有我在,还用你出钱?你的钱都留着,到时候给你做嫁妆。” “大哥,别提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了,我这几年可不想再结婚了。”方琮珠拉住了方琮亭的衣袖:“我这刚刚接了一笔钱,就让我做东罢。” “好好好。”方琮亭看了她一眼:“这么想要出钱请客?” “嗯,这说明我不是个吃白饭的呀。”方琮珠吩咐了一句翡翠:“给我拿了包,咱们今天出去吃饭,和李妈说一句,让她就弄她和忠伯的饭好了。” 看着方琮珠爽爽利利的就把事情交代妥当,林思虞在旁边听着有些发懵,这真不是原来的方琮珠了,原来她在家里的时候,好像什么话都不敢说,全是听着他母亲发话,现在她昂首挺胸站在那里,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精神。 瞬间,他的心跳了跳,一种爱慕之情不由自主从心底慢慢爬起。 但是她方才说过这几年都不想再结婚了,或许是自己伤她太深?林思虞低下了头,心里无比懊悔,自己还真是大错特错。 方琮亭带他们去了一家小饭店,就在复旦大学校门之外不远处,两层楼,来这里吃饭的大部分都是复旦的学生。此时正是暑假,饭店里生意冷清,见着有两男两女走进来,老板欢喜得很,赶紧过来招待。 “呀,方先生,林先生,很久没见你们一起过来吃饭了。” 老板熟稔的打着招呼:“吃什么?要不要来一个你们都喜欢吃的熟牛肉?” 方琮亭点了点头:“行,好久没吃过你家这道招牌菜了。”他指了指方琮珠:“今日是我妹妹请客,你拿菜单给她看。” 老板娘拿着一张单子出来,凑到了方琮珠面前,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孔,嘴角带笑:“方小姐生得可真是美,林先生,你可真是有福气哟。” 以前林思虞与方琮亭一块来吃饭的时候,同行的人总是起哄,让林思虞给大舅哥敬酒,老板娘八卦得很,细细一问,方知原来林家和方家是姻亲,今日总算是见着了本人,免不得围着方琮珠多看了几眼。 “啧啧啧,林先生,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!”老板娘端了茶水过来,替几个人摆上,低头一看,方琮珠一身细白的皮肉,简直是白得发光:“这般貌美,简直是那画报里走出来的人一样!” 林思虞尴尬得很,不知道该怎么接话,眼睛朝方琮珠身上溜了溜,见她纤纤皓腕,真是肤如凝脂,不由得看呆了几分。 “林先生!” 老板娘将茶水递到他手里:“回家多看看!这般看不厌哩!” 八月初的某日,复旦大学任重书院那边人很多,直将一个院子都占满了。 大家站在那里窃窃私语,有些不住的吸着气,一脸焦虑。 翡翠跟在方琮珠身后,很是好奇。 她是第一次走进复旦的校园,也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念书的女生。 “小姐,你看那边石凳上坐着一个姑娘,还在看书!”翡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,完全不敢相信,在这样嘈杂的环境,还能看得进去书本。 方琮珠瞥眼看了过去,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拿着书坐在那里,嘴唇不住在蠕动,也不知道她是在默记还是诵读。 这也太紧张了,都到这时候了,再读书也没用了。 “琮珠,你可千万别紧张。”方琮亭在旁边叮嘱她:“好好做题目就行了,把会做的全做出来,那就已经足够。” “嗯。”方琮珠点了点头:“大哥,你得相信我,我都念了这么久的书了,又有你的指导,肯定没问题。” “你能念多久的书啊?一个月还是两个月?” 忽然旁边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话,那声音怪怪的,听了让人只觉不舒服。 “就凭你这两个多月的功夫,就想考上复旦大学,那也太不可思议了?你把那些读了十来年书的学生置于何地?” 方琮珠没有回头,这声音她完全听得出来。 唐菀言,那个白莲花女主过来了。 “你这人怎么说话的,这是在诅咒我们家小姐吗?”翡翠很生气,恶狠狠的盯住了朝这边走过来的唐菀言:“我们家小姐特别聪明,学什么都快!” “你们家小姐聪明?那她怎么都留不住她丈夫的心呢,宁可每天都呆在学校也不愿意和她住到一块儿去?”唐菀言气鼓鼓的望着方琮珠,心里头实在生气,为什么林思虞宁可和这个思想传统守旧的女人守着一个名分,却不愿意转身回头看到她渴盼的眼睛? “你说谁呢?”翡翠看着唐菀言那张脸就生气:“你是对林先生有那么点心思不是?还巴巴儿的给我们家小姐去送报纸,也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看破了!” 被翡翠挖苦得面红耳赤,唐菀言气得全身都发抖,正主子还没说话呢,哪里轮得上一个小丫头和她叽叽歪歪的? “这里有你说话的份?”唐菀言冲着翡翠凶巴巴的喊了一句,朝方琮珠这边迈了一步,却被翡翠用身子给拦住了:“那我们家小姐和林先生的事情,又有你说话的份?” 方琮珠心中赞了一句,翡翠真是个灵巧人儿,得送她去念书才行,免得荒废了这块好材料。 “你……”唐菀言简直被翡翠气坏了,只喊了个“你”字就说不出话来。 “菀言,你跟你一个丫鬟计较什么,别失了你的身份。”站在一旁的刘美欣赶紧走上来,拦住了似乎要气炸了的唐菀言,低声在她耳边道:“快别吵了,别人都在朝这边看呢。” 唐菀言低下头,脸上的赤红久久不能消退。 她实在太恨了,恨这个占着位置不肯动的方琮珠,分明就不喜欢林思虞,为什么还要霸占他不放手! 上回弄了个离婚声明出来,林思虞自此见她如避毒蛇,就是在路上看到了也将脸转到一旁,假装没看到她。唐菀言前来敲门,无论她再怎么生气哭泣,他就是心如铁石,压根不开门,只将她关在外边任凭日晒风吹。 她好恨方琮珠,就是这个女人,她的一辈子都要被这个女人毁了! 今日在复旦大学的考场前看到她,唐菀言心里头就压不住那股恨意,直接走到了方琮珠的身边。 她本来想狠狠羞辱方琮珠一顿,没想到她的贴身丫头跑出来帮她挡刀子,而且还伶牙俐齿的驳得她无话可说,唐菀言站在那里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。 “琮亭老弟,琮珠!” 孟敬儒从人群外跻身进来,眼睛只看着方琮珠,今天她穿了一件麻纱的旗袍,白色底上有手绣的蝴蝶,站在那里亭亭玉立,就如一枝白色剑兰,那样夺人眼目。 “敬儒兄,你怎么过来了?”方琮亭有些心虚,不敢看孟敬儒的眼睛。 早些日子还拍着胸脯向孟敬儒保证会让方琮珠接受他的礼物,言下之意是要促成他与方琮珠这桩姻缘,后来林思虞跑过来道歉,方琮亭忽然又想着妹妹还是和林思虞在一起更合适,毕竟林思虞与他是多年好友,心里更亲近些。 这时候的方琮亭,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的女人,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看不起自己。 “我来送考啊。”孟敬儒和气的笑,眼里全是满满的温柔。 “敬儒哥哥,你是给我来送考的吗?”旁边平地里插了个声音,孟敬儒转过头去,这才发现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他很熟悉的人。 刘美欣很开心的拖着唐菀言从那边走了过来,满脸惊喜:“敬儒哥哥,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赶过来给我送考!” 孟敬儒张了张嘴,生意人的圆滑,让他根本没办法说出真相。 “今天复旦招考,”孟敬儒看了看刘美欣兴奋的脸,有些无奈:“你和方小姐都参加了考试,我当然要过来送考啦。” 刘美欣狐疑的看了看方琮珠,又看了看她身边站着的方琮亭,心里头比较了一番,暗暗的想着,孟敬儒应该是不好拉下面子,毕竟孟家和方家是有生意上的来往,不好把方琮亭兄妹摘在外边,所以附带也把那方琮珠包括在内。 她大人大量,就不计较这么多了,免得让孟敬儒为难。 刘美欣朝孟敬儒身边凑,方琮珠见状,赶紧后退了两步,尽量与孟敬儒离得远些,让刘美欣牢牢的霸占住了孟敬儒最近的那块地方。 “敬儒哥哥,我这衣裳是在你们蕙锦香新做的。”刘美欣拉了拉衣襟,很是得意:“你们店里的店员说都没几个有我这么细的腰!” 她骄傲的挺直了身子站在那里,充满着自信。 刘美欣跟着母亲姐姐去逛街的时候,那些店子里的伙计都夸她身材好貌美如花,听得多了,她也就信以为真——身材好倒是没错,可貌美如花却还得打个折扣,毕竟她母亲的那一点遗传实在与美貌两个字沾不上边。 只能说是不丑而已,或者说,比她姐姐刘美琴长得要漂亮。 但是美貌这个词是随着条件而变化的,一个女人,如果她有十里红妆,哪怕她生得跟东施一般,照样也会有一群人阿谀奉承的夸她是西施。 孟敬儒无奈,只能朝刘美欣身上匆匆扫了一眼,点了点头:“确实如此。” 刘美欣更是开心,一张厚嘴唇咧得很开,显得更大了几分:“敬儒哥哥,我还看中了几件裙子,下回你陪我一起去你店里量身。” “最近我比较忙……” 孟敬儒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推托的理由,那边刘美欣已经很不高兴的嘟起嘴:“我早几次去店里找你,掌柜的说你去英国了,怎么才回来几日又要出去啊?敬儒哥哥,你这也实在是太忙了?” “我们生意人不就是这样吗?”孟敬儒有些焦虑,他抽着空赶过来,谁知一句话都还没和方琮珠说,就被刘美欣挤过来占住了时间。 朝方琮珠那边看了一眼,她已经和方琮亭朝教学楼那边的考场走了过去,孟敬儒心里一急,顾不上刘美欣还在旁边叽叽喳喳,赶着追了上去:“琮珠,琮珠!” 方琮珠站住了脚,缓缓转过身,脸上露出了笑容:“孟大哥,怎么了?” “我……祝你考试顺利。”追到了她面前,看到她的笑容,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孟敬儒只觉得自己脑袋迷迷糊糊的一片,有不知道多少想说的话,可是到了最后,只能说这一句最寻常最普通的。 “谢谢你。”方琮珠颔首,朝刘美欣看了一眼:“孟大哥,有人在那边等着你呢。” 孟敬儒的脸瞬间就红了,站在方琮珠面前,就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,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。 他和方琮珠的影子,被阳光这样斜照着,有一部分重叠在一起,从另外的角度来看,仿佛她的脑袋正搁在自己肩膀上。 若是有这么一个时刻,她能依偎在自己身边,那该多好。 “你看到没有,你那个敬儒哥哥,追着那个姓方的去了。” 唐菀言推了推刘美欣,煽风点火。 她就看不惯方琮珠那副淡定的模样,自己找她麻烦,她只是打发丫鬟出来和自己较量,一声不吭的看笑话,现在蕙锦香的孟大少爷追了过去,她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站在那里,好像她就清纯得像一朵白莲花——全是别人赶过来的。 刘美欣咬了咬牙:“没事的,他和方先生是生意上的伙伴。” “可他在和方小姐说话。”唐菀言不遗余力的黑方琮珠。 “没关系的,方小姐不是已经结过婚的吗?我上回不记得听谁说过的……”刘美欣想了想,望向唐菀言:“不是你告诉我的吗?说这个方小姐和你父亲一个得意门生是包办婚姻,他很讨厌她的。” “她……”唐菀言忽然就泄了气,自己真是无聊和刘美欣说这些东西。 “这些结了婚的女人惯会卖弄风情的。”她凑上去和刘美欣悄悄的咬耳朵:“你没见到她那眼里伸出个钩子似的?” 刘美欣皱着眉毛看了看方琮珠,又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孟敬儒,心里忽然有隐隐的不安。 八月的阳光有些老辣,即使是还不到上午八点,站在太阳底下的人额头上开始沁出汗珠。 一方面是真热,另一方面,只怕是因为心里存着考试的事情,格外焦躁。 几个捧着试卷的助教从不远处走了过来,站在考场前的各位考生,此时的心都提了起来,她们的眼睛盯住了助教手中的试卷,那眼神,仿佛能透过纸面看到里头的内容一般。 方琮珠笑了笑,这情形,和上辈子如出一辙,不论是什么时候考试,学生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。 一个助教打开了考场的门,站在外边的考生们开始找到自己的考场朝里边走,有些还舍不得进去,捧着书在外边不停的翻,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点点汗珠。 方琮珠朝方琮亭和翡翠挥了挥手——孟敬儒这时候已经又被那位刘美欣同学拖到了一边,正一脸不情愿的和她在说话,她没必要凑过去再和他作别——转过脸朝考场走,还没到教室门口,就见那边匆匆走过来一个人,穿着长衫,身量颇高,浓眉大眼生得甚是英武。 这不是林思虞吗? 方琮珠愣了愣,站在那里踌躇了一下,一双脚没有迈得开步子。 “方小姐,祝你考试顺利。” 林思虞站在她面前,对她的称呼十分生疏,就如刚刚认识的陌生人。 方琮珠微微一笑:“谢谢你,林先生。” 就这么说了一句,便再无下文,两人之间有些冷场,方琮珠心里头有些别扭,正准备朝考场里边走,就听林思虞说了一句:“你千万别紧张,把自己会的东西先做了再说。我是机动监考员,会在女子考室这一栋巡视,你若是有什么问题,见我在窗外可以举手。”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,仿佛是在说一个什么了不得的机密,唯恐被旁人听去,方琮珠心里头想着,这机动监考不就是替换监考老师的吗?上辈子考试的次数太多了,都已经考得麻木,早已将监考老师视如无物,不管是主监考副监考还是机动监考,在她眼里都是空气。 监考老师?不存在的。 自己做自己的试题便是,管他有几个老师,管他是谁监考。 但是,林思虞这般对她说,或许是存了个让她安心的想法,有个熟人在身边,可能会让她感觉好受一点点。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:“林先生,谢谢关心。” 她伸手掠了掠头发,转身走进了考场。 林思虞看着她的背影,那样纤细婀娜,走起路来如风中杨柳一般。 他特地过来告知她,就是想让她知道,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,可以举手向他咨询,也不知道方才这样说她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。 毕竟方琮珠才花几个月的功夫来学习,没有什么基础的她,如何应付得了复旦的入学考试? 希望她能心想事成,也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校友,故此林思虞花了一番功夫。 他向学校申请参加入学考试的考务工作,此时正是暑假期间,有一部分教授助教都回了老家度假,学校本来人手就少,见他提出申请,喜不自胜,当即就批准了他的要求。 只不过他是学生,还没有资格挂上正式的监考老师号牌,只能用做机动监考。 负责巡查的楼栋的考场里有老师想要出去方便一下,他就要替着监考,另外还要巡查楼栋的考场,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。 因着现在是夏天,复旦考虑到女生此时穿着比较凉快,男女同场考试,或许会影响到那些血气方刚的男学生,故此特地拿出一栋楼来设为女生专场。只是报考复旦的女生并不多,虽说准备了一栋楼,但是这栋楼里统共都只开了两间考场,一共也就五六十个女生考试。 林思虞本不是负责女子考场的机动监考,他拿着安排表找了许久,总算是寻到了人对换了一下:“我想……跟您换一下可不可以?” 他实在想不出为何要替换的理由,只不过也还是试着提出来看对方能否同意。 那位机动监考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老师,望着他带着一点暧昧的笑:“可以的,当然可以的。” 谁都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,这个年龄的少年,谁不想多看一眼那些漂亮的姑娘们?这个年轻小伙儿,只怕是想去女生考场去偷偷的看那些女郎。 君子成人之美,自己不必为难他。 调换工作出奇的顺利,林思虞心里头特别高兴,赶着走过来寻找方琮珠的时候,正好见着她走到了考场门口。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,靠着窗户的换一个角落。 林思虞心中暗暗一喜,若是想要给她传一两个答案,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。 “林大哥!” 正站在考场朝里边看,身后传来唐菀言的声音。 林思虞身子一僵,不想转过头。 他压根就不想再见到她。 原来一直以为她纯真可爱,为人热情大方,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一个心机满满的人,花几块钱登一则离婚声明就想毁掉他的婚姻——当然,他的婚姻早就已经不存在了,可这也不是能容忍她如此胡作非为的理由。 “林大哥,我知道你生气了,可你就不能原谅我吗?” 唐菀言委委屈屈的声音,听起来很柔弱,林思虞甚至都能想到她此刻的模样。 肯定是低着头咬着嘴唇,一副小媳妇模样。 以前她不高兴的时候就摆出这副样子,他就得赶紧说些好听的话让她开心,可现在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——即便她是唐润之教授的独养女儿,他也不会因着师恩如山去向他让步。 “林先生,你这样做,不好?” 另外一个女声响起,林思虞有些惊诧,转过身看了一眼,唐菀言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姑娘,年龄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,和唐菀言差不多。 “这位小姐,你在指责我吗?”林思虞一副冷漠脸:“当你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时候,请不要只是想着要帮朋友的忙而来发出所谓正义的声音。你们如果是参加考试的学生,那请赶紧进考场,开考时间快到了。” 他向旁边挪出一步,背着手朝里边看了看,方琮珠正在低头写着什么。 看上去她很镇定,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。 林思虞自嘲的笑了笑,看来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担心她,或许她也根本不会举手向自己提问。 他举步想要离开,可没有忍住,又朝里边看了一眼,见到方琮珠停笔托腮,他微微一笑,这才施施然离开。 唐菀言盯着林思虞走远的背影,咬了咬牙。 “菀言,这个就是你提起过的那个林思虞?”刘美欣凑到她身边小声嘀咕:“这人长得挺不错的啊,虽然没有敬儒哥哥帅,可看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。” 唐菀言难过得想要哭。 再帅又能怎么样?他现在彻底和她决裂了,再也不属于她。 刘美欣一副少女情怀总是春,还沉浸在方才遇到孟敬儒的喜悦里,根本没有顾及到唐菀言的消沉,她欢欢喜喜的拉着唐菀言朝里边走:“别站到门口啦,快要开考了。” 两个人走了进去,循着桌子上的编号看了过去,发现都坐在窗户边,前后座。 刘美欣坐下来,伸腿踢了踢唐菀言的凳子:“要是有不知道的你得给我看下答案。” 她的成绩不是特别好,虽然家里可以花钱替她搞定,可还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分数太低,多多少少要看得过眼。唐菀言的成绩一直比她要好许多,刘美欣很自然的想让她给自己帮帮忙。 唐菀言转过头来,冲着她勉强的笑了笑:“你放心,我不帮你还帮谁?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。” 她的眼睛朝前边看过去,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。 方琮珠竟然坐在那里,只和刘美欣隔了一张座位。 唐菀言咬了咬牙,一脸怒容的望向方琮珠,刘美欣觉察出她神色有异,也转头朝后边看了过去。 “咦,她也是在这间考室!”刘美欣有些惊奇:“这可真是巧,是不是咱们报名是前后挨着的,中间就只隔了几个人?” 唐菀言没有回答她,脑子里“嗡嗡嗡”的响。 真是冤家路窄,什么地方都能碰到她,世界太小了。 这时候铃声响起,讲台后的监考老师威严的朝教室里看了一眼,举起一只手朝下边压了压:“大家坐好,不要左顾右盼,我们正式开考了。”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唐菀言很不乐意的转过头,心乱如麻。 这世间为什么要有一个方琮珠?原本她的生活美满舒适,有疼爱她的父母,有喜欢的那个心上人,可自从方琮珠出现以后,她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 父母都不乐意她再与林思虞接触,现在就连林思虞都不理睬她了。 她该怎么办? 想放弃掉那一段感情,可是每次想着要放弃,她的心就很疼,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刀,正在一片片的将她的肌肤割下来,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痛,简直无法呼吸。 试卷已经发了下来,唐菀言却没有心思写一个字,满脑子里塞着的,是林思虞决然而去的身影。 不知什么时候,她抬头看了看讲台后的监考老师。 着是怎么一回事?她擦了擦眼睛,那后边坐着的竟然是林思虞。 是自己想多了所以出现了幻觉?唐菀言认认真真的朝讲台后边看了又看。 那个人,白净的脸孔,一双深邃的眼眸,不是林思虞又能是谁? 唐菀言一只手举起来托住脑袋,偷偷的看了看林思虞,心里好一阵荡漾,这样看着林思虞,更觉得他帅气了,坐在桌边的模样,竟然和父亲有几分相似——他们都是知识渊博的人,所以才看起来才会那么相像。 他是给自己考试来加油的吗?唐菀言有些兴奋,她发现林思虞的眼神特别的柔和。 很久没见过这样温情的眼神了,这些天林思虞见她的时候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孔。 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?是故意想捉弄自己,让自己尝尝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滋味吗?唐菀言咬了咬笔头,自来水笔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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